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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生名显祖,字义仍,别号若士.豫章之临川人.生而颖异不群。体玉立，眉目朗秀。见者啧啧曰：“汤氏宁馨儿。”五岁能属对。试之即应，又试之又应，立课数对无难色。十三岁，就督学公试，举书案为破。曰：“形而上者谓之道，形而下者谓之器。”督学奇之。补邑弟子员。每试必雄其曹偶。彼其时，于贴括而外，已能为古文词；五经而外，读诸史百家汲冢、连山诸书矣。庚午举于乡，年犹弱冠耳。见者益复啧啧曰：“此儿汗血，可致千里，非仅仅蹀躞康庄也者。”彼其时，于古文词而外，能精乐府、歌行、五七言诗，诸史百家而外，通天官、地理、医药、卜筮、河渠、墨、兵、神经、怪牒诸书矣。公虽一孝廉乎，而名蔽天壤，海内人以得见汤义仍为幸。丁丑会试，江陵公属其私人啖以巍甲而不应。庚辰，江陵子懋修与其乡之人王篆来结纳，复啖以巍甲而亦不应。曰：“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。”公虽一孝廉乎，而名益鹊起，海内之人益以得望见汤先生为幸。至癸未举进士，而江陵物故矣。诸所为席宠灵、附薰炙者，骎且澌没矣。公乃自叹曰：“假令予以依附起，不以依附败乎？”而时相蒲州、苏州两公，其子皆中进士，皆公同门友也。意欲要之入幕，酬以馆选，而公率不应，亦如其所以拒江陵时者。
以乐留山川，乞得南太常博士。至则闭门距跃，绝不怀半刺津上。掷书万卷，作蠹鱼其中。每至丙夜，声琅琅不辍。家人笑之，老博士何以书为？曰：“吾读吾书，不问博士与不博士也。”闲策骞驴，探雨花木末，乌榜燕矶，莫愁秦淮，平陂长干之胜，而舒之毫楮。都人士展相传诵，至令纸贵。时典选某者，起家临川令。公其所取士也。以书相贻曰：“第一通政府，而吾为之怂恿，则北铨省可望。”而公亦不应，亦如其所以拒馆选时者。寻以博士转南祠部郎。部虽无所事事，而公奉职毖慎，不以闲局故，稍自隤阤，谓两政府进私人而塞言者路，抗疏论之，谪粤之徐闻尉。徐闻吞吐大海，白日不朗，红雾四障，猩猩狒狒，短狐暴鳄，啼烟啸雨，跳波弄涨。人尽危公，而公夷然不屑。曰：“吾生平梦浮丘罗浮，擎雷大蓬，葛洪丹井，马伏波铜而不可得，得假一尉，了此夙愿，何必减陆贾使南粤哉！”居久之，转会遂昌令。遂昌在万山中，土风淳美，其民亡羯夷之习，亡雕攰流穴之患，不烦衡决、劳擿伏。相与去钳剭，罢桁杨，减科条，省期会，一意拊摩噢咻，乳哺而翼翼之。一时醇吏声为两浙冠。而公以倜傥夷易，不能帣韛鞠跽，睨长吏色而得其便。又以矿税事多所蹠戾，计偕之日，便向吏部堂告归。虽主爵留之，典选留之，御史大夫留之，而公浩然长往，神武之冠竟不可挽矣。已抵家，浙开府以复任招，不赴。浙直指以京学荐，不出。已无意仕路，而忌者不察，惧捉鼻之不免而为后忧，遂于辛丑大计，褫夺其官。比有从旁解之者曰：“遂昌久无小草意，何必乃尔。”当事者曰：“此君高尚，吾正欲成其远志耳。” 居家，于所居之侧，小结菟裘，延青引翠，英巨灵谷之胜，发牖而得。中丞惠文，郡国守令以下，干旄往往充斥巷左，而多不延接。亡论居闲谢绝，即有时事，非公愤不及齿颊。人劝之请托，曰：“吾不能以面皮口舌博钱刀，为所不知后人计。”指床上书示之：“有此不贫矣。”朝夕与古人居。评某氏某氏，谁可谁否。雌黄上下，不遗余力。千载如对。与乡人居，则于于逌逌，屏城府，去厓；略，黜形骸，而一饮之以醇。与家人居，嗃嗃熙熙，相剂而出，笑频不假，而光霁自若。与其两尊人居，则柔气愉色，逆所欲恶而先意为之。小不谐怿，栗栗忧虞，若负重辜。然其与五兄弟俱，解衣分餐，弼其违而补其缺失，务令得两尊人欢。以一人而兼兄弟五人以事其亲，故两尊人老而致足乐。公又喜任达，急人之难甚于己。人有困斗，昏夜叩门户而请。即有弗逮，必旁宛助之，不以贫无力解。人谓公迂。公曰：“施济不系富有力，必富有力，安得信义之士乎？”公于书无所不读。而尢攻汉魏《文选》一书，到掩卷而诵，不讹只字。于诗若文无所不比拟，而尤精西京六朝青莲少陵氏。其洗刷排荡之极，直举秦汉晋唐人语为刍狗，为馂余，为土苴，而汰之绝糠秕，熔之绝泥滓，太始玉屑，空蒙沆瀣，帝青宝云，玄涯水碧，不可以物类求，不可以人间语论矣。公又以其绪余为传奇，若《紫箫》、“二梦”、《还魂》诸剧，实驾元人而上。每谱一曲，令小史当歌，而自为之和，声振寥廓。识者谓神仙中人云。 邹愚公曰：“世言才士无学，故戴逵、王弼之不为徐广、殷亮而公有其学矣。又言学士无才，故士安、康成之不为机、云。而公有其才矣。又言文人学士，无用亦无行。而公为邑吏声有声，志操完洁，洗濯束缚，有用与行矣。公盖其全哉。世以耳枕衾之不惬，而饰貌修态，自涂涂人，人执外而信其里。公与予约游具区灵岩虎丘诸山川，而不能办三月粮，逡巡中辍。然不自贫，人亦不尽知公贫。公非自信其心者耶。予虽为之执鞭，所忻慕焉。 （《调象菴稿》卷三十三，沈际飞辑《玉茗堂选集》卷首）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