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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文赏析 | 汤显祖和他的“四梦”论略

时间:2023-04-14 11:06来源:未知 点击:


文/郭汉城

编者按:本次推送郭汉城先生《汤显祖和他的“四梦”论略》一文,是作者1982年在纪念汤显祖逝世三百六十六周年学术讨论会上所作的报告。全文深入解读汤显祖剧中“情”的哲学含义,逐一阐发《紫钗记》《牡丹亭》《邯郸记》《南柯记》四剧中生动人物形象的内在意蕴,并对当代古典剧目的继承与创新提出期许。
把汤显祖的“四梦”全部改编上演,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。到目前为止,在全国范围内只有《牡丹亭》被某些剧团改编上演,其他“三梦”——《紫钗记》《南柯记》《邯郸记》,都还无人问津。江西的同志们勇气大,做了开创性的工作,表达了对这位杰出同乡的自豪和崇敬。
改编古典名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要理解某一作品,必须理解它的作者。要理解作者,必须理解作家所处的时代,俗话叫做“知人论世”。了解汤显祖所处的时代和他的为人,才能正确地认识他的作品。
汤显祖不仅是我国历史上一个伟大的戏剧家、诗人、思想家,也是一个勇敢反对封建黑暗的斗士。他生活的明朝,封建社会已走向没落,汉、唐封建盛世那种繁荣景象已经一去不复返了。作为封建末世的一个历史特点,封建制度像一个患了严重的并发症的病人,蕴藏在它内部的各种矛盾——阶级矛盾、民族矛盾、封建统治阶级内部矛盾,都一齐爆发出来。在明朝末年,还出现了一种新的矛盾,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,又产生了城市市民、工商业者与明王朝的矛盾。这种矛盾不断打击削弱着明王朝的统治,造成明王朝严重的政治危机。汤显祖主张实行政治改革,以挽救明王朝的灭亡。他在《赵子瞑眩录》里,把明王朝比做一个患了重病的人,必须投以“猛药”才有治好的希望。有的人怕明王朝虚弱已达极点,再投以“猛药”,不但治不好病,反而有死亡的危险。汤显祖却认为使用“猛药”必然会引起反应,这种反应固然存在死亡的危险,同时也包含转机的可能。他举出宋朝王安石的政治改革为例加以分析。王安石在宁波县进行改革取得了成功,后来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就失败了。在宁波他是一县之主,没有阻力;在全国却遭到了反对派的反对,使改革半途夭折。这是借历史经验对坚持大地主、大官僚专政的当权顽固派提出一个警告。

 

汤显祖
 

为了实现他的政治主张,汤显祖的一生从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两方面进行了顽强的斗争。在政治上,他主张实行贤人政治,改善人民生活,反对官吏的贪污腐化,抑止豪强的鱼肉乡里。在思想上,他主张解放个性,反对封建道学。这两方面的斗争实质上是一致的,因为封建道学是当时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,是明王朝反动、腐朽政治的精神支柱。道学家们把忠孝节义、君臣父子这一套封建伦理说成是符合天理人情的神圣的永恒道德,欺骗人民忍受饥饿和压迫,听从剥削阶级的奴役和宰割。所以对封建道学的揭露,也是对明王朝反动政治的打击。
汤显祖还是一个哲学家,他与一般作家不同之处,就是他的作品是以哲学思想为指导的,因而他的作品有深刻的哲理性,所以对汤显祖的作品从哲学思想上去理解,是很重要的。如上所述,明王朝为了挽救自己的灭亡,大力提倡封建道学,而汤显祖却提出了一个“情”与封建道学的“道”对立起来,掀起了一场“情”与“理”斗争的轩然大波。这种斗争是通过对“性”“理”“道”“情”等哲学范畴的不同解释进行的。道学家认为“性”是天生的,是终极真理的“道”在人性上的体现。他们所说的“道”,实际上就是规范着现实封建宗法关系的封建伦理道德。这样就把封建伦理关系提高到亘古不变的绝对真理的地位,而把体现人的欲望的“情”,放在与“道”对立的地位,必须从人的内心世界排除出去。汤显祖却与道学家相反,认为性无善恶而情有善恶。
怎样区别情的善恶呢?汤显祖提出了一个标准,人要温饱、要生存、要发展,凡是符合这个标准的“情”就是善的。反之,妨碍了人生存和发展的“情”就是恶的。这个标准非常重要,它把人的一切正常生活(衣、食、住、行、婚姻、恋爱)要求都肯定了;而把统治阶级的一切剥削、压迫、贪污、腐化、禁欲主义都置于恶情之例。所以这种“情与理的斗争”,实质上是那个时代阶级斗争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反映。汤显祖为老百姓说话,这是他的进步与伟大的所在。
根据汤显祖的哲学思想和政治理想,我们再来看“四梦”,就可以看出这四个作品是统一的,不但进步性是统一的,而且局限性也是统一的。研究汤显祖的作品,应当同时研究他四个作品,即统一地研究。


《汤显祖戏曲集》书影
 
前二梦——《紫钗记》和《牡丹亭》,作者做的是正面文章,它是讲善情战胜恶情,从正面歌颂善情,反对恶情。
《邯郸记》做的是反面文章,批判人生中的恶情。《南柯记》比较复杂,是写善情终被恶情所战胜。歌颂善情的前两梦更多地表现了汤显祖的理想,批判恶情的后两梦则主要集中在对现实的批判。把“四梦”连贯起来,才能勾画出它的全部轮廓。下面具体分析一下汤显祖作品中的典型人物。
《紫钗记》中扼杀真情的人物是卢太尉。对卢太尉的写法,汤显祖是有寓意的:卢太尉的后台是太监和宰相,卢太尉一家就是太监、官僚与掌兵权者三位一体的结合,这实际上就是明朝的政治投影;理想人物则是黄衫客。所以在《紫钗记》中,已有他以后作品的萌芽,当然这部作品还是不成熟的。

 
《牡丹亭》剧照

对《紫钗记》需要说明的是它的结局。原作《霍小玉》是悲剧收场,汤显祖把它改成团圆结局,不是悲剧了。这样改,评论界认为很不理想,岂不是对现实的粉饰吗?我看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,这是与时代有关的。从元末明初已经出现了一股做“翻案”文章的风气,《赵贞女蔡二郎》到高则诚的《琵琶记》,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。到了汤显祖的年代,做翻案文章成了一个广泛的思潮,知识分子写的悲剧,表现的是个人命运,这些戏是不错的。但是在元代,极度暴虐的民族歧视和阶级压迫,成为一个广泛的社会问题,这使人们认识到反动统治者是造成生活中悲剧的罪魁祸首,所以高则诚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牛太师这样的当权者,而宽赦了蔡伯喈。这是一种认识上的进步,有很深刻的社会意义;明朝政治腐败,官场黑暗也十分严重,汤显祖把批判矛头指向官场、指向明王朝,正是这种反面文章的延续与发展。剧中多出了一个理想人物黄衫客,也比靠因果报应或统治者的“悔悟”解决问题进步多了。赣剧《紫钗记》的演出很好,黄文锡同志改编得不错。有些地方还可以斟酌,如原作中卢太尉杀秋鸿的情节,设计得很巧妙,可否考虑重新添进去?李益也似乎显得被动一些。
再说《牡丹亭》。《牡丹亭》写真情,柳梦梅、杜丽娘的爱情就是真情的体现。真情不是抽象的,在汤显祖的笔下,就是符合“广生”“利生”的善情。杜丽娘这个人物形象在中国戏剧作品中是一个很光辉的典型,过去还没有过,这是汤显祖的杰出贡献。杜丽娘做了一个梦,在梦里与理想情人相会,因此为情而死,终于又为情而生。汤显祖说:“因情成梦,因梦成戏”,情就是追求,梦就是理想。杜丽娘对情的强烈追求,正好对照现实生活的冷酷。所以杜丽娘的情同时具有理想和批判两种精神,她的情越强烈,这两种精神也越突出。
记得去年在苏州看《寻梦》,舞台布景装置很美,当杜丽娘因寻梦不得而在梅花树下感伤欲绝的时候,梅花纷纷凋谢,很有意境。当时有位同志说:“这是反衬手法。”以梅花的凋谢反衬杜丽娘感情的炽烈。但我觉得也可以正衬,用梅花怒放正衬着她的死。因为死不是情的衰歇,而是情极度强烈的结果。如果情不强烈到这种程度,她也死不了;如果不强烈到这种程度,她死了以后也不能回生。这种事在我们现实中似乎不可信,但是我们看戏时却相信了,这就是杜丽娘这个艺术典型的力量、浪漫主义的真谛所在。《牡丹亭》还塑造了三个反面的形象,一个是杜宝,一个是陈最良,还有一个就是胡判官。这三个人都是道学家,但又不尽相同。杜宝是真诚相信封建道德而且认真执行的,所以做起事来毫不动摇,很坚决,是一个顽固的、死硬的道学家的典型。有的人因此产生误解,把杜宝写成为了自己升官,把女儿当作往上爬的阶梯,将她嫁给某某大官。有的甚至写他根本不爱女儿,杜丽娘死的时候,他哭都不哭,一点不动感情,甚至不正眼看她一下。这样写就把杜宝当作一个道学家的概念,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。人是很复杂的,是各种“社会关系的总和”,而且存在着矛盾的。不能说他是一个道学家,一定是卑鄙无耻的、没有一点人性的。杜宝甚至还是一个廉洁的清官,在“劝农”一折中,汤显祖还赋予他一种“爱民”的理想政治色彩,这与他在《牡丹亭》中成为一个道学家的典型是不矛盾的。剧本创作主要是写人,写人要以人为依据,不能以概念为出发。

 


《牡丹亭》剧照
陈最良是一个口头上的道学家,说的一套,做的是另一套,在明朝把这种人叫做假道学。在《牡丹亭》中,汤显祖把他写成了个滑稽的喜剧角色。你看在“闹学”中,他讲的是道学,而行动却那么可笑;他甚至为了一点点小利益而与石道姑吵架。
胡判官又是另一种道学家,他有生杀予夺的权力。他衡量世界上的一切是非的标准是封建道德,所以是草菅人命的道学家。在明朝这种道学家是很多的,大家知道李卓吾、达观和尚、何心隐等,就都是因为反对封建道学而被杀害的。
明朝是一个贞节烈女最多的王朝,她们的死,罪魁祸首就是胡判官式的草菅人命的道学家群体。你去读一读胡判官新上任那一段唱词,阴风惨惨,鬼气森森,整个阎王殿就是那些无辜者的白骨填起来的。我觉得“冥判”是《牡丹亭》里面画龙点睛地体现汤显祖思想最重要的一场戏,我想把这场戏简单地谈谈,这对理解整个《牡丹亭》都有好处。胡判官是新上任的,“新官上任三把火”,要清理一下案子,因为地狱关的太多,鬼满为患了。先上来的这四个男犯,莺、燕、蜂、蝶,号称“花间四友”,他们在阳间贪淫好色,把他们都打入轮回去了。接着杜丽娘上来了,胡判官一听说她是慕色而亡,便勃然大怒,马上叫来花神,责备是花神把她勾引坏了。花神辩解说花自然而开、自然而落,并不是为了勾引什么人。胡判官正要把杜丽娘打入地狱,旁边有个小鬼插话,说她是太守的女儿。胡判官一听,是太守的女儿,就判她回生还阳。这好像是游戏笔墨,实际上寓有深意。你看胡判官把杜丽娘的慕色而亡同放纵肉欲的“花间四友”看成一样,这不是“胡”判吗?他把真情与恶情混为一谈了。最后胡判官放杜丽娘还阳一笔,作者信手拈来,却涉笔成趣,对胡判官这类人物的讽刺入木三分。

《牡丹亭·冥判》剧照  
 

上海昆剧团演出/刘晓辉摄

《邯郸记》的主题思想很清楚,就是批判卢生。卢生是一个落魄的知识分子,靠老婆的裙带关系和金钱行贿一直爬到了大宰相的地位,他贪欲无穷、奢靡无限,是明朝大官僚的典型。
我觉得比较不容易理解的是《南柯记》,《南柯记》的淳于棼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?他与卢生有什么区别?这是一个关键问题。我觉得卢生和淳于棼是两个不同的典型。淳于棼虽然也靠老婆的关系爬上政治舞台,做到了南柯太守,但他有点理想和抱负,想在政治上做一番事业,不完全像卢生那样只为升官发财往上爬。可是他失败了,理想、抱负消沉了,自身也归入了卢生的一流。像淳于棼这样的人物,汤显祖是见过的,张居正就是一个。上文谈到汤显祖分析宋朝王安石改革的失败,是总结历史经验为明王朝提出警示。在《南柯记》中,淳于棼到了蚂蚁国的南柯郡,治理有成绩,但是后来朝廷里面有人阻碍他,他每年都得拿很多钱去笼络那些朝廷大官,也难以换得他们的支持。他的部将周弁好使气,结果打了败仗,几乎把个南柯郡也丢了。有这样的上司和部下,淳于棼的“理想国”注定要失败。回朝以后,公主死了,失去了靠山,他的理想也没有了,最后坠入明王朝这个政治大染缸之中,走上与卢生同样的道路。《南柯记》通过淳于棼这个典型,客观上宣告了明王朝的灭亡,一场暴风雨把蚂蚁国都冲掉了。汤显祖死后二十年,那场真正的暴风雨来了,爆发了李自成农民起义,把明王朝推翻了。这应验了汤显祖的预言,揭示了封建制度必然崩溃的内在规律。
汤显祖的“四梦”很伟大,当然也像所有古典作品一样存在着局限性。我前面讲过,“四梦”要统一地看它们的进步性,同时要统一地看它们的局限性,其根子就在汤显祖的思想里面。汤显祖把情分成善恶,这个理论在当时是很有进步性、现实性和战斗性的,本身就包含着唯物主义的思想成分。但是善、恶之情从何而来呢?一触及这个问题,必然会转到唯心主义方面去了。他不可能与生产关系、阶级关系等社会环境联系起来,解释人的感情的善恶,而只能从人的主观认识上去解释。许多古代伟大的思想家、哲学家,即使是非常彻底的唯物主义者,如马克思说的费尔巴哈都莫不如此。这并没有什么奇怪,因为历史还没有向汤显祖提供越过“人性论”的高度去看待和解决社会问题的条件。一触及社会问题,必然会转到唯心主义那里去。

上海朱家角课植园上演的《园林昆曲:牡丹亭》剧照
 

汤显祖在“四梦”里提出的善情与恶情是很现实的,而且借着梦境,把它们渲染到淋漓尽致的程度。但一回到现实中来,像柳梦梅、杜丽娘,还要靠皇帝的赐婚;像卢生这种人,荒淫无耻的恶情发展到了极致,妨碍了人民的生存,你怎么叫他放弃这些恶情呢?也只有从人性上着手,劝他们放弃穷奢极欲,要像佛教教义一样超脱,达到自我完善,这当然只是一种空想,在现实中根本做不到。所以从根源上看,“四梦”的局限性是一样的。有的评论肯定《紫钗记》和《牡丹亭》,否定《邯郸记》和《南柯记》,因为它们宣扬佛道思想,太消极了,所以连它们积极的批判精神也否定了。其实《牡丹亭》收场靠皇帝解决矛盾也是局限性,《紫钗记》要黄衫客来解决矛盾也是局限性,他们都解决不了作家在作品中提出的社会问题,但并不能因此而否定《牡丹亭》和《紫钗记》。因为这种局限性的深刻的根源在于作家所处的历史时代,反映在作品中就是历史具体性和历史真实性,它们与进步性同处一体,相依相倚、相辅相成,并不因此而妨碍它们的伟大。
全面地理解汤显祖的作品,然后再来进行改编是十分重要的,但进行改编却要十分慎重。昨天晚上看的《牡丹亭》,把皇帝解决问题改成由花神解决问题。花神解决问题比皇帝解决问题也许要好一些,但还是皇帝换了神仙而已。当然我完全理解同志们在改编中的困难,这个戏已经演了两个半小时,不能再发展下去了,叫花神来,就可省略许多情节,时间问题就解决了。
在古典作品中局限性是客观存在的,不要看得太可怕了。我觉得我们解放以来评价古典作品有一个倾向,这就是重视作品里面作者的态度,而不太重视作家在这个作品里面所反映的生活及其客观意义。用这种简单的办法去对待古典作品,那就没有一个古典作品是好的,也因此往往忽视对作品进行全面的、艺术的具体分析。我认为在评价古典作品的时候,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的辨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,这是真理,但不要简单化、庸俗化了。简单化、庸俗化了,真理也就成了谬误。我们一定要克服这种毛病,要把每个作品、每个作家放到其历史地位上去理解,对每个作品都要具体作品具体分析,千万不能类推。两个作品外表相似,但实质完全不同,这种情况是很多的。
这一次纪念汤显祖,通过演出和研究,对古典作品的认识提高一步,给继承优秀民族文化遗产带来积极的作用。中国古典作品很多,我们研究得很不够,继承也不多。西方人有一个偏见,他们认为西方戏剧是世界戏剧文化的主流。我觉得除了偏见以外,主要也在于我们没有对它们进行充分的继承和发扬。莎士比亚成了一种世界性现象,但对我们的汤显祖在世界上有多少人知道呢?所以我们今天举行这个汤显祖纪念会,不但在江西有意义,也具有全国意义,具有世界意义。